浙江的三月是被花信风吹醒的。
当吴山天风裹挟着钱塘潮气掠过杭州城头,浙北的梅花还在雪后烟雨里酝酿香魂,浙南的早樱已在瓯江两岸铺开粉霞。这片被历代文人墨客称为“东南形胜”的土地,正用千树万树的花开,讲述着浙江人的花间故事。
杭州西湖曲院风荷梅花飘落水面据视觉中国
古往今来,浙江无论文人雅士,还是平民百姓,皆以花为爱。从河姆渡遗址出土的莲花粉化石,到“无月不花,无花不盛”西湖美景,七千年浙江文明长河中,处处可见花影摇曳。
浙江大地的温润水土不仅孕育了百花的灵性,更将花魄香魂镌刻进浙江人的生活细节与精神深处,构成了浙江最温柔的人文底色。
浙江,坐拥亚热带季风之利,山海相衔,江河纵横。从云雾缭绕的高山到河网交织的水乡,从烟火袅袅的村落到诗意栖居的都市,浙江的花卉以不同的姿态绽放,装点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。
浙江的山地地貌复杂多样,高山与河谷交错,形成了独特的小气候,为山野花卉提供了绝佳的生长环境,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野樱和杜鹃。
宁波四明山与桐庐天子地的野樱群落,每年早春以粉白花浪席卷山谷。这些山樱,根系深扎岩隙,积蓄能量,待春雪初融时喷薄绽放,与云海共舞。
台州华顶山的云锦杜鹃“苍干如松柏,花姿若牡丹”。每年暮春时节,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,灿若云霞,蔚为壮观。
丽水箬寮原始森林的千年古木间,猴头杜鹃以独特的花型惊艳时光。乳白花瓣卷曲成团,边缘泛着粉红色光晕,宛如灵猴的毛绒面庞,垂挂在覆满青苔的枝干上。
浙江的平原水乡,自古便是士大夫的聚集之地,私家园林的兴盛让这里的花卉多了一份雅致与人文气息。
西塘古镇樱花据视觉中国
南浔张石铭旧宅是江南园林的典范,园中两株树龄逾两百年的广玉兰枝繁叶茂。早春绽放时,花瓣宛若白玉雕琢,高雅的气质与园林的古朴相得益彰。
绍兴兰亭因王羲之的《兰亭集序》而名扬天下。千年后的今天,这里的春兰群落,仍在水榭曲廊间续写魏晋风雅。春兰性喜半阴,墨绿剑叶与鹅黄花蕊构成极简风骨,吟诵着曲水流觞未尽的诗章。
浙江的田园从不吝啬色彩,季相轮转中暗藏农耕美学的基因。
绍兴覆卮山和衢州台回山的万亩油菜花梯田,三月金黄漫卷如梵高笔触。油菜耐寒性强,冬播春收的特性使其成为浙江山地旱作体系的经典符号。
绍兴上虞覆卮山千亩梯田油菜花开美如画据视觉中国
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”缙云姓潘村的杏花、莲都仙渡乡的桃花与乐清江沿村的李花,这些或胭红、或淡白的蔷薇科植物,在四季变换中默默生长,牵引蜜蜂酿造香甜的蜜,结出丰收的果。
浙江的城市与自然和谐共生,花卉在其中扮演着“生态画笔”与“文化纽带”的双重角色。
杭州太子湾公园的郁金香花田,每年吸引百万游客。球根花卉的精准花期调控技术,让荷兰“国花”在西湖畔演绎出“春分三色”的视觉盛宴。
良渚大屋顶的染井吉野樱,三月如粉雪覆径。这些引自东瀛的品种,经本土化改良后花期延长,与五千年前的文明遗存形成时空对话。
暮春四月,湘湖的绣球花宛如春日里坠落的云朵,成片纯白的花团簇拥枝头,初绽时淡绿含羞,盛放时洁白无瑕,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。
从海拔1929米的黄茅尖山巅,到海拔10米以下的杭嘉湖平原,浙江用花卉书写着一部立体的生态史诗。这些绽放于不同维度的生命,是自然选择的杰作,更是人与自然真诚对话的结晶。
江自春秋风起,至明清绵延,不同时代的花事特色,不仅映射了自然风物的变迁,也承载着文化记忆的传承与创新。
浙江花卉栽培历史悠久。据载,早在春秋末期,越王勾践已在绍兴渚山种兰明志。南朝时期,文人谢灵运在其上虞的园墅中栽种梅花,成为早期文人植梅的佳话。
《十二墨花诗画图卷》之兰花(局部)徐渭(明)
之后,梅花与兰花逐渐成为士大夫寄托高洁品格的象征,奠定了浙江花卉文化中“雅”的基调。
李唐以来,世人甚爱牡丹,杭州开元寺也种有牡丹。张祜在其诗《杭州开元寺牡丹》中写道:“浓艳初开小药栏,人人惆怅出长安。风流却是钱塘寺,不踏红尘见牡丹。”
宋时,“插花”也成为“宋人四艺”之一。钱塘人吴自牧在其笔记《梦粱录》中曾记载:“烧香点茶,挂画插花,四般闲事,不宜累家。”
宋人插花追求“清、秀、雅”的意境,注重自然意趣,以“三枝两叶、素花几朵”展现天然之美。当时,无论是大家闺秀的闺房、富贵人家的庭院,还是隐者的案头、出家人的禅房、士大夫的书房,都有瓶插的鲜花,将生活空间点缀得意趣盎然。
《盥手观花图》佚名(宋)
《夷坚志》提到一名爱花成痴的市井女子:“临安丰乐桥侧,开机坊周五家,有女颇美姿容,尝闻市外卖花声,出户视之,花鲜妍艳丽,非常时所见者比,乃多与,直悉买之,遍插于房栊间,往来谛玩,目不暂释。”
插花之外,若论风潮,宋人簪花堪称“全民狂欢”。上至皇室达官,下至平民百姓,男女老少皆喜爱簪花。
《武林旧事》卷一中有记载:“自皇帝以至群臣禁卫吏卒,往来皆簪花。”普通百姓则在自家小院种植月季、蔷薇等常见花卉,在节日或特殊日子精心挑选鲜花等饰品佩戴。清明踏青簪百花,端午最爱簪茉莉,立秋“满街卖楸叶”,元宵节“娥儿雪柳黄金缕”……
由于簪花、插花盛行,南宋的花卉行业空前发达。《梦粱录》曾记录当时临安城常见的本地花卉至少达60类、10多种。
《花篮图》李嵩(南宋)
马塍路一带,在南宋时期曾是临安城的花卉种植基地,也是当时全国最大的鲜花交易市场。宋代诗人赵汝譡曾以“旧闻城北有马塍,聚花成锦常留春”描绘其繁华。
凤凰山脚的和宁门,则是南宋的另一个重要花市。杨万里曾在《经和宁门外卖花市见菊》一诗中写道:“君不见内前四时有花卖,和宁门外花如海。”
除了大型花市,街头巷陌也少不了专门售卖鲜花的卖花郎。他们挑着花担穿行于大街小巷“吟叫扑卖”,兜售各色鲜花或用绢绒制成的“仿生花”,招引妇人女子光顾。
《货郎图》(局部)苏汉臣(宋)
陆游客居杭州孩儿巷时,与一场春雨不期而遇,“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”,听着柔柔细细的春雨,诗人想象着明早卖花人清亮的叫卖声,越发觉出春日的美好。
如果说侍弄、把玩鲜花,只能算得上宋人的闲趣,那么隐居花林,就是宋人的终极梦想。
杭州孤山的一隅隐秘之地,有一座不太起眼的古墓。墓的主人叫林逋,是位北宋时期的隐逸诗人。
生性恬淡、不仕不娶的林逋结束江淮游历后,隐居西湖孤山,爱上了种梅养鹤,自称“以梅为妻,以鹤为子”。其笔下一句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以极简笔墨勾勒出梅花的清逸神韵,营造出幽邃空灵的意境美。
林逋之后,江南人愈加爱梅、咏梅。明清时期,杭州西湖周围逐渐形成了孤山、灵峰、西溪三大赏梅胜地。清代诗人厉鹗曾写道:“灵峰梅发最堪思,冷蕊疏枝映碧池。”
近代书画大师吴昌硕自称“苦铁道人梅知己”,留下了许多以梅为主题的作品。1927年,84岁的他来到杭州城北的超山梅园,将宋梅边选为自己来日的长眠之地,且最终得偿所愿。
浙江的春日花事,自古便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灵感之源,亦是浙民精神的生动注脚。春花的绽放与凋零,承载着唐宋簪花的风雅、明清赏梅的清寂,更渗透着浙江人对生命与自然的哲思。
在浙江这片沃土上,花不仅是一种植物,一种文化符号,更是一种生活态度。这里的人们以花为媒,将自然之美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,创造出独特的花“漾”美学。
青石巷陌深处,垂花门扉半掩,普通人家将草木闲情栽作生活的诗行。
2025年2月24日,浙江杭州,西湖长桥公园的骨里红梅盛放,吸引无数游人观赏。据视觉中国
杭州思鑫坊的石库门墙上,爬山虎与凌霄花争夺着斑驳的砖墙;绍兴西小路的埠头边,淡紫色的楝花随风轻颤,装点着水乡人家的窗台;临海紫阳街的老茶铺外,墙根的凤仙花低垂含羞,不经意间染红了少女的指甲。
这些百年街巷里,花事遵循着比黄历更精准的节律:春分摆出水仙与菖蒲的清供,夏至换作驱蚊的薄荷与茉莉,秋分的桂花要收在广口瓶里酿蜜,冬日的山茶需裹上稻草防寒。老街坊们常说:“花盆跟着日头走,南墙根到北窗台,就是一年的光景。”
浙江人的食谱里藏着本花木日历。人们以花入馔,寻常食材经花魂点化,成就了浙江人舌尖上的风月。
水蜜桃之乡宁波奉化,农人植树培果之余,最爱喝一口绵柔顺口的桃花酿。取三月将绽未绽的绯桃,以糯米酒轻酿,待中秋启封时,琥珀色的酒液里沉睡着整季的春光。
金华府城茶肆的清晨,总浮着茉莉银针的氤氲——须是双瓣茉莉与明前茶坯经七次窨制,方得这“水中开雪”的奇观。而在桐乡,菊农世代守着“色玉白、瓣厚实、蕊深黄”的祖训,期待着杭白菊在玻璃杯里舒展成白鹭振翅的模样。
更妙的是寻常巷陌的花肴:丽水的木槿花被唤作饭汤花,宁波的汤圆里揉进了糖桂花,连湖州的定胜糕都染上了玫瑰的浓艳。
还有台州的石斛花炖香鱼,两种药食同源的食材相辅相成,香鱼背部有脂,清炖时化为鱼汤上漂着的一层鱼油,让汤汁变得浓厚,石斛花幽淡灵动的清香,更为菜品增添了几分清雅质朴。
传承千年的浙江器物,藏着匠人对自然的虔诚摹写。这种将草木生命凝固于器物的执着,让浙江手作成了有温度的生态艺术。
上林湖底的越窑秘色瓷残片中,缠枝莲纹沉寂千年,依然保持着盛唐时蜿蜒的弧度。王星记的老师傅在泥金扇面上描摹西湖十景,笔尖一顿,苏堤春晓的桃枝便斜斜探出绢面。
越窑青瓷莲花纹盘@浙江省博物馆
这些承载花魂的器物,藏着浙江人最含蓄的告白:龙泉青瓷牡丹纹梅瓶的曲线,暗合着浙南小调的韵律;东阳木雕花鸟挂屏的构图,脱胎于宋人花鸟画的留白;就连乌镇蓝印花布上的碎花,也仿佛能随风飘出菱歌清香。
浙江人爱花,不止于日常的陪伴,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,人们更愿极尽热情,缔造出盛典繁华。
“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。浙间风俗,以为春序正中,百花争放之时,最堪游赏。”千年前的那个独属于花的节日,如今在西溪湿地重现——少女们身着十二花神服饰,执海棠、梨花等春日花卉,带领游人祭拜百花仙子,让历史的芳华穿越时光隧道,成为带有草木清香的信仰。
据浙江文旅政务
宁波镇海的斗菊大会,菊农们手捧精心培育的“凤凰振羽”“十丈珠帘”等名品登场。评委不仅看花型,更要观察菊株是否呈现《菊谱》中“枝疏叶朗”的文人画意。这种将农事提升为艺术的自觉,正是浙江民俗最动人的地方。
声势浩大的萧山花木节,三万株罗汉松列阵如兵,五百亩鲜花织就彩云,花农与客商在苗木账本与紫砂盆钵间,续写着“中国花木之乡”的当代传奇。
据浙江文旅政务
这些绽放于特定时空的花事,是浙江人对自然的诗意驯养:他们深知樱花七日、昙花一现的残酷,便以人文仪式延展花期的刻度,让刹那芳华化作可回味的文明记忆。
从青石板缝里探头的绿意到青瓷釉色中凝固的春色,从舌尖绽放的暗香到节庆人潮里的花雨,浙江人用千年时光将花卉编织成经纬,织出一幅流动的生活美学长卷。
花间浙江,故事依旧。在这里,每一朵花都是打开浙江的玲珑锁钥,转动时能听见山河的回响与岁月的私语。
(部分图片据浙江文旅政务)